云端安坐的高人们和斤斤计较的侠

发布日期：2015年09月13日

少侠们从背负长剑，初入江湖那天起，少不了在茶亭酒肆、荒草古道、落日渡头听闻那些余热未熄的武林神话。他们心倾神往，拍桌叫好，举头饮尽碗中酒，高呼大丈夫生当如此。常于酒酣耳热后便发下了“平生不见某某某，纵称英雄也枉然”的宏愿。遇到嘛自然是要遇到的，若干年后，少侠们一脸惶惑，揉揉眼睛，“莫非您便是……”，对方捋须微笑，“不错，正是老朽”，“哎呀失敬失敬小子该死”，便扑通扑通地磕起头来了。
江湖传言，有那么一群高人们，平日如UFO般悬浮于江湖之外，也不知忙些什么，关键时刻才从天而降，给主角们补补血、送点技能，然后又飘然而去。自己是不动手的，随口点拨几句，就够小辈们受用一生了。他们负手而立，袍袖飘飘，白发纹丝不乱，微笑莫测高深。
风清扬是教科书式的高人。令狐冲正被田伯光快刀虐个半死，老风倏然而至，田伯光吓出冷汗，忙道：“风老前辈，田伯光是后生小子，不配跟你老人家过招，你若出手，未免有失身分。”老风便点点头，到一旁石头上坐下了。倘若令狐冲智商不够，领悟不了独孤九剑，想必风清扬也不会为难田伯光的。毕竟老风退隐多年，神话级人物，云龙一现就为杀个淫贼，掉价啊。至于万里独行下山后接着糟践良家妇女，那也管不了许多了。
私以为，黄药师是金书第一矫情之人——整日价标榜反对封建礼法，一听说杨过要娶师父，立马喜滋滋地找了去，放言谁反对杨过就是跟我过不去；而女儿找了个不合自己脾胃的憨厚女婿，就气个半死，封建礼教也不反了，宁可许给欧阳克，图个东邪西毒门当户对。这里单讲他遇到李莫愁。这种杀人狂魔，您老顺手收拾了便是，偏偏又自重宗师身份，不愿落个恃强凌弱的名声，拐弯抹角教了杨过两套功夫，让他练好后再去除了这女魔头。这简直说不通。不论好人坏人，当杀不当杀，只要比自己弱的，就不能打。这种宗师身份还真是完全没什么用啊。李莫愁倒是捂嘴偷笑一溜烟跑掉了，若又犯下了命案，算谁的？
连洪七公这等爽快豪侠，也曾被欧阳克“不许欺负我人家是晚辈”的撒娇话给噎住，“看他叔父面上”放他一马，欧阳克摧残的那些个花季少女，也就只好忽略不计了。
扫地僧夸萧峰菩萨心肠，他自己对天下苍生却极漠然。通天彻地的本领用来打扫卫生。遇上的事他管，没遇上的就各安天命了。纵使寺门外人间如火宅，他也只安然不动地扫地。
最可气是方证、冲虚俩个老伙计。细细想来，《笑傲》全书的危机，他们俩自个儿就能化解：左冷禅野心合并五岳剑派、企图追赶少林武当，他们收拾了左便是，却怕人说他们搞恶性竞争，只好假手令狐冲，可见重名誉甚于武林安危；任我行三人被困少林，也不须一拥而上，方证就能单挑了任我行，在这解决了哪有后来的血雨腥风，他偏不；任我行在少林寺杀了八个人，方证他们开始是严正抗议的，后来也选择性失忆了；余沧海公然灭了福威镖局满门，武林众所周知，在方证冲虚这跟没事一样，该喝茶喝茶，该寒暄寒暄。就这一点，他们就配不上一个侠字——当然，人家本来是宗教界人士嘛。或者，政治人物。
高人的威名自非全靠广告营销而来，当年也是一拳一脚结结实实打下的，斩过河东七鬼除过怒江三霸，很为江湖做过些好事的（即便如黄药师，虽未对维护正义出过力，也参加过武林顶级峰会，写过多本学术专著，对武学研究也是有突出贡献的）。然而当名头高到了一定境界，形象也须随之儒雅飘逸起来，和淫贼地痞动手简直污损了名头；言谈也要注意体现人生哲理，不能再“受死吧狗贼吃我一剑”那般彪悍淋漓了。
没法子，主角们要升级，得有前辈高人领路；而要给主角设下重重险阻，就得安排好各色反派以供蹂躏。这里就有一个矛盾：那些个兴风作浪的反派，高人们直接收拾了不就得了？作者们只好打出“自重身份”这张牌，好把锻炼的机会留给年轻人。于是，高人们安坐云端，笑看少侠们在泥潭里打滚。
这泥潭里，有一个胡斐。
胡斐大概是金书中粉丝最少的男主之一（当然有陈家洛垫底），帅不过杨过张无忌段誉，潇洒不如令狐冲，威猛不及萧峰，刀法虽当世无敌，但那是武学式微的乾隆年间，估计勉强也就《天龙》里卓不凡之流。但他做过一件事，是其余主角概莫能比的：追杀凤天南。
这是个极其不浪漫的故事：凤天南是佛山一霸，武功也平平，为了侵占邻家一点田地，设法栽赃，弄死了钟阿四一家几口——这个这个，动机实在有点鄙俗啊，既不是杀父仇，也没有亡国恨，简直难登大雅。而愤青胡斐，就为了这桩放在今时今日也是常有的小案件，钻了牛角尖，千里追凶，从广州一路追到北京，无论如何要杀了凤天南，给素不相识的农民钟阿四报仇。其间钱财华宅买不动他，意中人相求亦无用，凤天南为了摆脱这克星，重金收买一干京城武师，和胡斐结好，众兄弟软言相求，给足了面子——这放在《水浒》里，就是“哈哈一笑不打不相识来干了这杯酒交个朋友”的事；放《笑傲》里，令狐冲结交的旁门左道里，谁手底下没几条人命，以令狐冲潇洒不拘小节的性子，估计也不会计较；风清扬黄药师方证扫地僧们更别提了；古龙笔下，白衣如雪月下独立的剑客们，是要探讨剑道极限和人生至理的，才不会去纠缠一个地痞恶霸——胡斐不肯。他拒绝了众人，抽出刀来。金庸在后记里表扬了他。
就冲这一点，那些个飘然出世、笑看风云的高人们，在胡斐面前逐一黯然失色。这件事，和萧峰擒辽国国主罢两国干戈、郭靖镇守襄阳数十年为大宋屏障、张无忌光明顶只身退却六大派相比，毫不逊色，堪称壮举。一个人做自己认为对的事，尽了力，也就够了。
说到底，他只是一个会武功的好人。一个钻牛角尖的愤青。一个脚踏实地的，斤斤计较的侠——这个字经我们众口相传、极力渲染、放大烫金之后，时常会被我们忘却了，它最初的含义。

若喜欢本文，可订阅微信公众号
cccishere← 长按复制
转载请标明文章出处、作者名、微信公众号cccishere ，并将这段话一起带走。